如果把建水的地下層縱向剖開，會在最底下一層發(fā)現(xiàn)3500多年前新石器時代古人類遺留下來的陶器；再往上有秦漢時的青銅斧鋤，是漢武帝的士卒入滇后帶來的。淺層則堆積了大量陶瓷碎片：宋元的青花瓷、明清的彩瓷混合著近代的生活陶瓷，厚厚一大疊。

    這些先人留下的生活殘片埋在土里，由脆弱堆積成的堅實，支撐著建水的寺廟塔橋、古井清泉，支撐著建水人腳踏實地的生活。

    碗窯村古“龍窯”

    建水的碗窯村在瀘江支流繡球河邊，只有幾十戶人家。村前繡球河涓涓流過，村后張家溝后山儼然天然彩屏，蘊藏著豐富的五彩陶土。自1000多年前起，碗窯村的居民就大多以燒制陶瓷為生。

    在碗窯村一個四層樓的家庭作坊里，幾個工人正忙得熱火朝天。這個家庭作坊的主人就是現(xiàn)代紫陶的主要傳承人之一的陳紹康老先生。陳紹康一生都是在這些瓶瓶罐罐中度過的。他家三樓的玻璃柜中，展出了許多美輪美奐的紫陶工藝品，或古樸，或淡雅，既有大家筆墨俊逸的氣韻，又隱隱聽到金石之聲。

    建水紫陶不叫紫砂陶而叫紫陶，泥料是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泥漿經(jīng)過濾漿后，經(jīng)過五六次反復(fù)的攪拌漂洗，然后在透氣封閉的狀態(tài)下自然凝干成泥，整個過程要經(jīng)過20天左右的時間，這時的泥料已膩如膏脂。爾后要經(jīng)過拉坯，拉坯時“心要正、眼要準(zhǔn)、手要穩(wěn)”，唯有此，才能造就一件正品紫陶作品。

    對陶坯落墨后，刻工藝人必須立刻將墨跡雕刻成模。經(jīng)填泥、修坯、風(fēng)干、焙燒、分次打磨拋光以后，線條會呈現(xiàn)好似經(jīng)千年銹蝕風(fēng)化而斑駁陸離的肌理變化，于是便有了金石之氣的天生古拙。紫陶刻工多為女工，她們心細(xì)手巧，起落之時游龍走鳳。紫陶出名了，大師出名了，她們的名字卻從來沒有被留在陶瓶上，只是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平凡與單調(diào)。殘?zhí)难b飾是建水紫陶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造，是所有陶瓷中僅限于建水紫陶獨特的語言。傳說建水縣城有一位文人練字時，將寫過的字紙隨手扔在一邊。卻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堆在一起的字紙表現(xiàn)出一種殘缺的美感。

    不過，即使是陳紹康家也用上氣化窯來燒制紫陶了?，F(xiàn)在的碗窯村唯一還在堅持用龍窯的是陳外元夫婦。“龍窯”是人們對燒制紫陶的土窯的稱呼，龍窯一般建在坡度30°左右的山坡上，頭朝下，尾在上，長可上百米，短亦十?dāng)?shù)米，形似從天而降的蛟龍。龍窯在建水出現(xiàn)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宋代末期。陳外元總是很遺憾地?fù)u搖頭說：“都不用了，都不用了，好東西呀。”現(xiàn)在人們通常使用現(xiàn)代化的氣化窯，成品率可以在95%以上。而龍窯的成品率通常不會超過七成。但龍窯有它的魅力，當(dāng)龍窯窯膛溫度達(dá)到攝氏1200℃時，紫陶呈色就會出現(xiàn)奇異的窯變，或黑或絳或紅紫相間，出現(xiàn)可遇而不可求的神奇色彩。窯變后的建水陶，像云彩一樣神秘而又捉摸不定。

    禮樂臨安

    說來有些遺憾，如今的建水為人所知的原因通常不是因為其歷史悠久或紫陶工藝的精致古樸，而是因為《舌尖上的中國》介紹了建水豆腐。如今建水滿大街都可以看見賣建水豆腐的小店，倒也找不到節(jié)目中介紹過的地方，無意中看到一家叫“老張燒豆腐”的店，因為同姓備感親切，便進去了。

    老張的店面很小，但是味道很好，燒豆腐蘸上建水特有的醬料，吃得我滿口咸香，欲罷不能。結(jié)賬時，是以干玉米粒計數(shù)，非常有趣。

    在建水地方志上，能看到許多舉人進士的事跡，這些人后來大多成為能臣大儒，他們廉潔清明，尤以直諫不諱為人稱頌，這種入世風(fēng)格大概是受建水人心性單純、直來直往的影響。據(jù)說明清時開科取士，云南一榜舉人中臨安學(xué)士竟占半榜之多。

    先師廊下，幾個老人在下著象棋，小孩子們拿著樹枝從一頭跑到另一頭。幾百年來，建水文廟以其祭祀、教學(xué)、禮樂功能，和睦邊疆民族，勝過百萬雄兵。至今，建水人還經(jīng)常在文廟舉行“拜師禮”、“成童禮”、“成人禮”、“敬老禮”，這里更是新人們舉行婚禮的首選地方。

    我到建水所入住的朱家花園，就講述了在這樣的風(fēng)氣下，一個家族輝煌與沒落的故事。朱家自朱廣福起家，在個舊周邊開采錫礦，成為整個紅河地區(qū)最大的礦老板，并在整個西南地區(qū)，乃至兩廣、香港越南等地共形成50多家商號，積攢下了一份很大的家業(yè)。

    朱家花園有梅蘭竹菊四個廳，很多房間如今都被改成了客房，可供游客住宿，頗受老外親睞。朱家小姐的閨房如今也掛上紗帳，作為景點之一供游人欣賞拍照，很多游人還會上去躺一躺。

    走出客房所在的“菊苑”，轉(zhuǎn)左來到一個天井，回頭一看，上書“四水歸堂”，寓意天下錢財如雨水般皆進朱家，非常氣派。天井左右兩側(cè)是兩條甬道，分別通向大門和朱氏宗祠。繞過宗祠，我馬上被書寫于外墻上的“朱子家訓(xùn)”所吸引，“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既昏便息，關(guān)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家門和順，雖饔飧不濟，亦有余歡；國課早完，即囊橐無余，自得至樂。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守分安命，順時聽天。”

    團山村的明清宅門

    出建水縣城西行十多公里，轉(zhuǎn)下鄉(xiāng)村公路，看見一條青灰色的古石板路自西向東拾級而上。迎接我們的是一個閣樓式建筑，這就是團山村的東門，屋脊上鋪滿了灰黑的瓦片，飛檐翹首，像一座古老的廟宇。

    團山村現(xiàn)保存完好的漢族傳統(tǒng)民居和古建筑有21座，它們都已經(jīng)被編了門牌號，大多數(shù)民居仍然有村民居住著。團山村200余戶人家中，竟有100多戶還保留著斗飛檐、雕梁畫棟的明清式大宅門。這些宅院墻面斑駁，大門的彩漆早已辨不清顏色，似乎當(dāng)年光鮮地建成后就沒再修整過，年歲漸過，再怎么粉刷也不復(fù)當(dāng)年的輝煌，也就隨它去了。

    村子最北頭有一座如今沒有住人，保管得最齊整的大宅院，就是當(dāng)年規(guī)模最大，最顯赫的人家居住的“張家花園”。據(jù)說明洪武年間，江西鄱陽一位名叫張福的商人把生意做到了這兒，便在團山村安家落戶，繁衍子孫，成為一方巨族。張福的到來一定給當(dāng)?shù)鼐用駧砹诵碌挠^念，使他們紛紛走出家門，在外為官、經(jīng)商、開礦，最終修筑了一座座殷實的宅院，構(gòu)建出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城池。

    團山村其他的大戶人家的宅院都在新中國建立初期被分給村民了，幾家合住一院-，各自壘墻隔屋，環(huán)繞天井的四合樓廊已不能“跑馬轉(zhuǎn)角樓”，但大雜院內(nèi)，“四合五天井”、“三坊一照壁”的建筑特色隨處可見。這里大多數(shù)人家門口還貼著殘破的春聯(lián)，有的還高掛著蒙了塵的大紅燈籠，卻不覺得落魄，只感嘆村民生活的隨意而漫不經(jīng)心。在人們對古宅一代代的傳承中，在炊煙一直未斷的民宅中得以如此的保存，實在是活民居中不可多見的奇觀。

    團山村知雯園中那座法國自鳴鐘，永久地定格在了6時10分，正好與我往回走的時間一樣。趕上最后一班回建水的小黃車，路邊夕拾朝花的婦人挑著兩大袋鮮花，趕著水牛緩緩路過。仿佛從哀哀婉婉的江南夢中醒來，你知道這里還是熱情淳樸的滇南，那些幽怨哀思在大太陽底下來不及蒸發(fā)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